程太太像个疯婆子一样散着头发，枯骨般的手在程一二眼前挥舞着，凭空讲了许多歪理，直嚷嚷：“我就不该生你这个讨债的！早知道如今你这样混账，不如早早地把你扔海里喂鱼！”
话音刚落，又身手矫健地扑到程一二父亲挂在墙上的遗照前哭嚎：“老程，你快睁眼看看，我们生了个不孝子哇！”
母亲形容疯癫，是一只要吸人血的蝙蝠。
兄长长吁短叹，乃一条农夫怀里的毒蛇。
蝙蝠词汇量极大，现在已经开始唤他“白眼狼”了。
他遥遥看着父亲的黑白遗照，老头子生前爱抽水烟，总让他去集市时带些烟草回来，然后黄昏出海时，便抱着烟管砸吧嘴，像米缸偷食的耗子。
他心思活络，只想正好，一室的飞禽走兽，自然不会有什么母子敞开心扉后的相拥而泣，兢兢业业活了二十多年，没等到一句道歉好像也没什么。
倏地，程一二发觉所有愤怒和不甘都变得可笑起来，正是一拳砸在又柔又软的棉花上，无端浪费了力气。
他想要回房收拾行李，在沙发上躺着的程军却忽然喊住了他。
“程一二，我对严思婉是认真的。你也知道我们家庭的情况，要是我说实话她还愿和我在一起吗？我这也是为了我们的感情好。”
程一二语气讥诮：“不是还想榨别人娘家的钱呢？”
程军见程一二应了话，还以为这个弟弟听进去了，连忙说：“这个社会太现实了，也不是光有感情就能够继续下去的？你想，要是我们结婚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，不是很可怜么？”
“该谈物质基础的时候你谈有情饮水饱，该顾念感情的时候你开始说光有爱发电不够？程军，你不去讲笑话正是屈才了。”
程一二进了房间，开始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，发觉这个家中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寥寥无几——蓦地，他张望间看见了桌上被邓宇翻过的课本，思来想去，又找了个大行李箱将所有小学和初中的课本也装了进去。
正收拾着，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，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程一二犹豫片刻，按下接听键：“喂，喔，你好......”
电话外，程军还在骂着：“你也好不到哪里去！”
程一二边听着电话，边轻触着书上两人的字迹，程军的话如利刃一般刺进胸膛。耳旁是徐樊不厌其烦地劝说声，程一二最终回答道：
“我答应你。”
说完，他仿佛能看见一个穿着旧校服的少年端坐于眼前的书桌上，正聚精会神地默写邓宇要求的单词。
他对那个少年告别：“再见。”
程一二走出房间，看着他二人还在装模作样，想起今天竟然让邓宇将自己丑态看得尽致淋漓，已是失了所有耐性。他和邓宇相处日久，别的没学会，倒是玩闹时将邓宇那副冰山脸学了十成十得像，眼神冷冽，看着很唬人，加上那张自小练过的利嘴，说话和扔飞刀似得：
“你们横竖是看我不惯的，我也不敢高攀二位。您当年扔没扔我进海里亦没多大差别，自幼没见过你好脸，吃穿用度也是捡剩穿漏。以后，我每月给你账户汇点生活费，好赖是个意思，爱怎么用是你们的事，权当还您当年从肚子里生我出来的恩情。”
程太太在今天之前。对二儿子的了解一直停留在寡言少语的软柿子上，没想到这小子愣得说了那么多玻璃碎渣似得的话，一时忘了哭嚎，像看新客似得看着程一二。
程一二没有留下来当猴子的兴趣，见窗外天色阴沉，空气黏腻，像是暴雨到来，程一二带着所有行李急匆匆出了门，手里还带了把伞，模样有些狼狈。
他拖着行李箱向前小跑，追上了在巷子里抽烟的邓宇。
邓宇看他拎着大包小包，气喘吁吁的模样，心中猜出几分，问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他弯着腰，努力让呼吸平复下来，说话又开始笨拙无章起来：“要下雨了，我来给你送伞——”
邓宇指了指不远处的车，示意自己是开车过来的，可程一二举着伞的手一直没有放下，邓宇只得接了过去。
程一二偷偷打量着邓宇的神色，试着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说：“我哥哥是个人渣，对吧？”
邓宇没有回答，程一二心中咯噔一下，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。
“不过他骂得对，我也好不到哪去。”程一二握着背包的肩带，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，“我也撒过很多谎。”
“我不带你来我家，是因为不想你看到我家有多破烂。”
“我在电话里告诉你我很好，其实我一点都不好。你走了之后我根本跟不上课，后来每次考试都考全年级倒数第一。”
“我恨透了你说的那些大学趣事，那只会让我感觉和你差距很大。”
“你去露营给我回电话的时候，我正在办我父亲的丧事。暴雨天他被工头叫去工地赶工，从脚手架最高层上摔了下来。他们拿几万块钱想息事宁人，我本来想和他们打官司，可程军偷偷收下了那笔钱，还把钱赌光了。”
邓宇静静听着，雨水一点半滴地落在了邓宇脸上，地面由灰白被打湿成褐黑，如程一二所言，天下雨了。
秋雨微凉，可他并未撑伞，只是将被雨水湿灭的半根烟丢进了垃圾桶。
“我和你分手，其实是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你厌恶我之类的话，所以像个胆小鬼一样想赶在你讨厌我之前先离开你。”
“我明明知道自己和你不合适，可是听到你说你喜欢我之后，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。”
雨下大了，邓宇分不清程一二脸上是雨还是泪，他撑起伞，将两人罩在伞下，伸手拂去程一二脸上的水痕。
程一二眼眶微红，鼻尖也红红的，看上去滑稽又可爱。大概也知晓自己这样不大好看，用手大力地搓了搓脸，反是将脸揉得更红了，带着些鼻音，他小声请求道：
“邓宇，等等我好不好？”
程一二从未向邓宇说过这句话，邓宇考上大学时他没说过，两人分手各奔前程时他也没说过。可在大雨倾盆的此刻，他放下了所有倔强和自尊，只捧出一颗真心，让他喜欢的人等等他。
他和所有人一样有着自己的抱负和理想，正是因为与邓宇相差的太多，所以更盼望着有一天能够真正与他并肩而行。
邓宇俯身去吻他的唇，也许是淋了雨的缘故，程一二的唇有些冰冷。话语碾碎在唇齿厮磨间，可是程一二听清了。
他说，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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