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对着镜子看我的头发，我留了它起码有三年，时至今日它终于长成了我喜欢的模样，现在放假了，每天夜里**点我都要把它盘起来，不让它湿漉漉地搭在我后背——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盘头发，就像我出乎意料地突然学会了梳头一样。
说来惭愧，一直到小学毕业，给我扎头发的都是我妈。大约是因为我当时手很笨拙，总抓不住头发的缘故，每次准备自食其力梳个马尾，都会迎来一个乱七八糟的结局。所以到后来我放弃了，我决定待长大之后慢慢学，在漫长的时光里，有什么是做不成的呢？
在义务教育的九年之间，我从来没有一次是自己梳头，前六年有我妈，后三年我短发。其实叫我剪短头发我是不情愿的，因为初中统一的发型丑到令我灵魂出窍两眼翻白，我现在看到我初中时代的照片，都会情不自禁地翻个白眼，至于当时留下的其他影像，早已被我销毁，成为了回收站中的垃圾文件，今生今世永无重见天日的机会。
我喜欢长头发，我觉得自己长发比短发好看，我妈也这么觉得，后来遇见她，她也那么觉得。我把皮筋解下来，被盘起来的长发就散开，它弯弯绕绕的，形成好看的弧度，仿佛我真的去烫了头发，实际上我烫也没烫，染也没染，我总觉得变成那副模样，就不像是我自己。
假如真要染头发，我想我可能会选择纯黑，因为我的头发不是黑色，反而像街边卖的板栗。初中认识的某个姑娘曾经对我说，她很喜欢这个颜色，因为省了染头发的钱。后来升高中的时候我与她相识，我把姑娘的话跟她一字不落地学了，她就在那笑，也不说别的话，只说“挺好的”。
挺好的。我也觉得挺好的。刚进高中的时候我头发还不能扎起来，就算要绑辫子，它也只能委屈巴巴地趴在脖子后面，我当时想，要是再梳高马尾，恐怕还得过上好些年。
由于没有实战机会，梳头发这件小事，直到高一我都没有学会。半长不短的头发，如何能好好梳起来？我以为年级主任吹毛求疵，分明无法做到的事非要人去做，这样的长度，梳起来倒没有散开那样整齐。那时候我头发也碎，兼之有严重的强迫症，平均每隔十分钟就要解开马尾，重新梳一次头，她给我传纸条说我真的很猛，敢在陈慧的课上梳头，我仔细一想，这个行为确实具备一定的危险性，谁知道陈慧是否会把粉笔头甩我脑门上，给我一个暴击？
所以我忍了，就算再怎么不舒服我也得忍，当年我还有求生欲，内心有那么一点点怕死。
头发越来越长了，我自己没有什么感觉，但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头发长得好快，这下不梳头不行了，但我还是学不会梳头，她坐在一边看我折腾头发折腾了很久，大概终于忍不住了，开口说要帮我梳个马尾。
她从我手里接过梳子，一点一点梳通我的头发。高一上学期的前半截，我住在宿舍，没有什么时间来打理头发，吃也吃不好，睡也睡不着，因此头发的颜色比从前更浅。不在学校住宿之后，每天夜里十点十分下了晚自习，又要坐将近一个小时的车才能回到家，吃饭吃得很晚，洗澡洗得很晚，睡觉睡得更晚，于是我发尾开始分叉，焦黄加上分叉，仿佛是洗发水广告里的“产品使用前”。
我坐在凳子上不知道该低头还是该抬头，梗着脖子任由她轻轻梳理。她时不时问我疼不疼，我都回答不疼，但想来好像是疼的，只是那感觉过了这么些时候，我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。
当时我似乎还挺话多，又或者只对特定的那一群人话多，我记得她一边给我梳头，我一边喋喋不休，基本上我说五句她说一句，我们从谁谁谁和谁谁谁在搞对象说起，谈到他们迷一样的感情经历，讲着讲着就要发笑，连带着旁边的几位姑娘跟着一起笑。当日是在笑谁和谁，我也记不清了，我印象里只剩下我说的那句：“要对象做什么？我找对象就得找个会给我梳头的。”
随之而来的是轻笑和大笑，大笑的是谁我忘了，轻笑的那个我却记得。
每一段人生历程也都是那样，谈不上长更谈不上短，但偏偏有时候觉得它长，有时候觉得它短。当我走在途中的时候，我觉得它很漫长，未来很渺茫，而当我站在这时光的尽头再回首遥望，我发现这些年，原来竟是那样短暂。
不知不觉间一年过去了，两年过去了，三年也过去了，到第二年的时候我已经不和她在同一个地方，第三年更不是，现在也不是。除却她集训的时候，通信从来没有间断，不是用系着红围巾的小企鹅，不是用功能简单到无聊的微信。不是用短信，更不是用电话，通信就是通信，我高一的那个学校不让带手机，所以我和她只能写信。
从前也傻，不知道信应该写什么，又总是忙着自己的事而忘了买信纸，每每要回信了，就从笔记本上拆下一页来用。当时的字也还没成型，全然不是如今有棱有角的模样，更不带半分常被夸赞的洒脱大气，我觉得那些字歪歪扭扭丑得要命，难为她拆信读信写回信，真是毁了她的眼睛。
想起来那些信，实际上我很后悔，那时候我病得严重，往往借着写信宣泄自己的情绪，经常是上一封信阳光明媚，对未来充满信心，下一封信就大雨倾盆，灰心丧气到想终结生命，前后反差之大，约等于珠峰和马里亚纳海沟间的差距。不知道她看着我那些颠三倒四的话会不会烦躁？冷静下来以后，我就感到很惶恐。
然后下次就还是那样。
写信的时候我常常摸鱼，尽管字不好看，但我还是乐意写。我有时候抄歌词给她，有时候自己写两句话，那些词句乍一看美到不得了，仔细一品味，却和酸葡萄似的要酸掉牙。某次我抄到了苏武的诗，我很喜欢那首诗，不论是“结发为夫妻”，还是“死当长相思”。我想着等我死了，不知道谁会赠我长相思。
这封信后来寄丢了，她没有收到。
今年的夏季，我的头发终于长成了我所满意的样子，我想卷头发就用卷发棒，不想卷就直接梳个高马尾。我的刘海长了，鬓角长了，背后的发丝也长了。我对着镜子里的我自己笑了笑。
从前我说要找个喜欢的人来给我梳头，可如今我自己学会了梳头。
我举起双手，将比之前柔顺不少的长发绑在了一起。
结发为夫妻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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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.7.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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