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忽然想起来，我有些年未见过雁群了。自十一岁时起，我便很少去看天空，看不见天，自然也看不见雁阵。因着幼时那次急病，我也听不到雁声。
2011年，十一岁，一个奇异的年份。那一年有人死于黑夜，那一年有人生于白昼，那一年，我脚下被黑暗侵蚀，手中却紧握一束光明。
古时冬日里冷，常常有贫穷之人冻死，后来到了这个社会，穷人不再冻死，他死于争吵，死于流言蜚语，死于孤立无援。
我站在窗前，俯身看向楼下的草地。六层楼，一个人直直下坠；六层楼，一个人从生到死；六层楼，带来痛苦也带来解脱。
十一岁的我对死亡没有任何认知，我以为他还会回来，但后来手中被人塞进了朱砂，他们竟然教我如何躲避鬼魂，我这才隐约感觉到，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“只要拿着朱砂，就看不见鬼了吗？”我问。
“是的，所以你不要扔。”不知是谁在回答。
我转头就洒掉了它，忐忑不安一整晚，最终什么也没有看到。
从那年正月初二开始，到今天七年多过去了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。
你不是有冤屈吗？为什么不回来报仇？难道善良的人死后，也没有化作厉鬼的权利吗？我看着焚化炉里香炉里火炉里的都化成灰烬，人与时间都淡去，我在灵前深深一叩首，一声闷响，我最后一次在别人面前哭泣。我哭他一去不归，哭这冬季漫长，哭善者忍气吞声，哭恶人一生无愧。我哭旧恨，我哭新仇，我从现实哭到梦里，我已做了七年的梦。
后来所有人都开始了新生，只有我不曾。
我在梦里死了七年。
冬春太无趣，转眼就是盛夏，后来夏天也匆匆而去，夏季的末尾，与我同根同源者降生。我又看见了雁阵，我指给他看飞鸟白云。“姐姐，那是什么？”他问我。
“那是雁群。”我停了好一会儿，又对他说，“等你长大，我带你去各种地方，带你看很多风景。”
他兴奋得手舞足蹈，问我那里有什么。那里有什么呢？有山有水有花有树，还有生命。我忽然想起，匆匆而去的何止是十一岁的冬春夏，匆匆而去的时间，至今已经七年。七年过去，十一岁的孩子长大成人，新生儿也已读书认字。匆匆而去七年，我十八岁了。
“死是什么意思？”我十五岁那年，我那与他素未谋面的弟弟突然问道。
“死亡，死亡就是……你有一天再也见不到我，再怎么喊我也没人应，我会慢慢烂掉，化作一堆白骨，就像草丛里那只死猫一样。”我回答他，“人和动物死了以后，都是那样。”
“我不想让你变成那个样子。”他抱住我，要哭了。
“是吗？那就烧掉我。”
我有一段时间也曾惧怕死亡，那时所有人都搬离了那座他纵身而下的楼，也离开了他曾居住过的房屋，曾经痛哭流涕的，面带笑容开始了新的婚姻，新郎比他有钱，比他高大，比他健壮，唯独不是个好人。
感谢这位并非好人的先生，感谢他和她们激发出我新的仇恨，感谢他那把刀，感谢他让我不再畏惧死亡。后来我想通了，死有什么好怕的？死后不痛不痒，外人言语与我无关；活着才可怕，只要活着就要面对自己的病痛，要应对沉重的压力，要迎接自己身上的不公，也要分担他人的伤怀。
我是个从出生那一刻起，就游离在正常人生之外的孩子。我和旁人不一样，他们怕死，唯独我怕活着。
我可怜我自己，我害怕我自己。我不知我是飞鸟还是毒蛇。
我还从未见过真正的离群孤雁，但我想它应该也像我一样，无数次接近死亡。
我有一种奇怪的骄傲与自尊，我想我若当真要死，我要死在我自己手里，只有我自己才能轻易杀死我自己，只有我自己才配杀死我自己。
十五岁也是很奇妙的年纪，我第一次手握利刃，一刀下去就见了血。
“想死？滚到外面去死。”
我放下刀，出了家门，站在大街上，我心里空落落的。我刚刚究竟是想做什么？我越发困惑，抬手又划了一刀，刻在第一次的印迹上。很诡异，不疼。一直切进去会怎么样？我扒开伤口，看着血流出来，我最后扔掉了那把刀。
“焦虑，抑郁。”医生说。
十五岁的秋天，我在医院外的马路上站着，好似听到一阵孤独的振翅声。
我抬头去看，什么也没看到。
秋天过后是冬天，十五过后是十六，冬天来了又走，可十六岁只有一次。
她无数次向我保证，她不会选择死亡。
“我是你们两个的妈，”她说，“我得为了你们活着。”
“你要为你自己活着，”我小声说，“你们活着，我就活着。”
我也想好好活着，可我已经在梦中死了七年，要求太苛刻，假笑太累人，一切都自己扛，却没人听我说。身体和精神都不堪一击，我早就觉得无趣，只是看到某些人的时候，我觉得我活着还是有用处的。
好啊，那就活着。几乎所有人都害怕死亡，可我不怕死，那我为什么要害怕活着？一睁眼一闭眼，一天过去一年过去，一生也就过去了。
我必须活着，爱我的人在世上，恨我的人也在世上，那我就必须活着。
“我要活着。”每天早上四点半准时惊醒，我望着黑暗，对自己这么说。
我坐了起来。
“我要活着。”站在二十五层楼的顶端，我一只脚踏在外面，对自己这么说。
我退了回来。
“我要活着。”一双小小的手，从后面伸出来，小心翼翼地抱住我的腰。我回头一看，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，他也伸出头，笑着看我。十一年前的我的学校出现在我眼前，车后座骤然一轻。
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“再见。”他向前跑出两步，回头向我招手。校门未开，我决定再看他一小会儿。
离群索居又如何？春回大地，阳光要来。
我还要看你长大，我要活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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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.3.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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